一个活色生香的星降之夜（晚宴）

埃托雷·斯科拉的《晚宴》（1998），被誉为“星降之夜”的一个晚上，罗马的阿尔托尔餐厅，50岁的老板娘弗罗拉（芬妮·阿尔当饰），如常迎来客往，忙乎不停。虽然名为阿尔托尔餐厅，因为阿尔托尔有病在身，实际上一切都由弗罗拉操办。影片始终聚焦店内各色就餐的食客，他们的喜怒哀乐，他们的难以言说，他们的激情与忧虑，营造了一个秀色可餐的奇妙场景。据说，导演特地请来了星级大厨，为影片烹制了上佳美味。

我说过，导演斯科拉风格多变，往往出其不意，让人咋舌，从《丑陋的罗马》到《特殊的一天》，完全是不搭界的两种影像。但他的电影始终有一个核，那就是无论何种题材，都会聚焦人心，掺杂着黑色幽默，生动、多侧面又多角度的剖析人性，且能做到散而不乱，轻重的拿捏极为恰切，如涓涓细流，迂回曲折后，汇于滔滔江水，终归奔向汪洋大海。

（法国女演员芬妮-阿尔当）

《晚宴》中，可谓三教九流无所不包。他们聚拢一处，演绎了各自荡气回肠又落寞无主的诡秘光影。一个名叫罗拉的年轻女性，先后迎来了里诺、维尼乔、阿尔托、巴歇里这四个男人，与她一起就餐。每个男人来到，都要与她来一阵激吻，让人一头雾水之余，从中看得出她的招蜂惹蝶。她的掌控能力倒是一流，都能让这些陌生男人，相安无事，服服帖帖。最后，当她被四个男人相拥着出来，却被一脸丑陋又蛮横的丈夫打得死去活来，想必这就是她缺爱的人生。

一对母女，母亲浓妆艳抹，对应的是19岁自然质朴的女儿，这种装扮当然与时下潮女特立独行的装扮，有点儿格格不入。母女存在隔膜，并不融洽，简直就是两个世界的人。母亲在一点点地了解女儿。女儿最后却告诉她一个惊人的决定，她将去修道院修行，当三年女尼，这让母亲立马抓狂，她用口红往女儿嘴上脸上一顿乱抹。一个世俗的母亲，对应着理性的女儿。其中有一个细节，母亲对于老板娘的红鞋子称羡不已，作为一个享乐主义者，她怎能理解女儿着重内心的修行呢。

一对年轻情侣，聊着结婚的事。他说如果你确定怀孕，我们就将结婚。她说不，不怀孕才会结婚，怀孕了反而不会。搞得小伙子懵渣渣。小伙子正前方，坐着一位短头发的单身女性，她抽着烟，吐着烟圈，很精明，也很有气质。

小伙子以为她注视他，便钟情于他。搞得他情不自禁地跟着她到了洗手间，却被她一阵乱抓乱摸侮辱了一顿。小伙子真是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，搞得狼狈不堪后，回到坐位，好在女友没有察觉，跟她一起离开了。

一对父女，像一对仇人，二人一直在打嘴仗，看来父女心结由来已久。直到弗兰切斯克，也就是她弟弟的到来，气氛才缓和。这位弗兰切斯克是个乐天派。一会，他就跟邻座的那个单身女人搭上了话，聊得很投机，笑场不断。看来人与人就是不同，前面那个花心小伙，想入非非，结果吃了一闷棍，而这个弗兰切斯克用自己的风趣幽默，赢得了对方的欢心。且他们一起离开，关系向好的父女也乐见其成。

常来的老头亚历山大，一个旁观者，也是一个冷静的见证人。他旁边坐着一个孤独的小伙，一直忐忑不安。常来店里算命的亚达姆师，差点被赶出店门，还是老板娘好心让他呆下来。他厚着脸皮，在小伙桌边坐下。好吃好喝，自然要算命。小伙遇到了人生问题，巫师给他指点迷津，从人格到性格，胡吃海喝式的给他灌了一顿心灵鸡汤，这让他心里敞亮，看到了希望。真是让人醉倒。

最可乐的当然是一对老少恋。老头是大学哲学教授，小女生是他的学生，正在写一篇哲学论文。活力性感的女生，天真浪漫，好像有一段跟老师没见面了。她一坐下，就情难自禁地要亲吻他，搞得他四顾茫然。她说那时我一直喜欢看老师的丝袜，让我看看。她蹲下翻看着，果然他穿着女性的丝袜。然后，女孩说我跟男友分手了，我要跟老师在一起，所以，我给老师的爱人写了一封信。

女生开始念信，诉说自己如何真爱老师的心境，说你们一起度过了四十年的时光，相互的存在，只是一个符号，已没有真爱。如此云云，长篇大论，一发不可收，足足半小时有余，搞得老师崩溃。读毕。老师不知所云的发癫，吓得女孩傻乎乎愣在那，看来哲学的玄妙与理性也拯救不了他。女孩被吓得跑到了洗手间，看到了那个旁观者亚历山大，她让老头去给她拿包包，她就离开了。教授还坐在那，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。

显然，教授只想维持师生间的不伦之恋，并不想跟老伴离婚，这可能触碰到了他的底线，但他又无以为表，便装神弄鬼，吓得小女生只得立马开溜。片中，哲学老师这个角色的安排，既是一种绝妙的讽刺，也喻示人生的繁杂与反常规的情感，并非哲学所能了然和解决的。一切程式在情感面前，都显得异常的冰冷和无用。如果人类能够穷尽自身，那也就没有解码人生的需求和意义了。

总之，这是一个多么开胃又挥之不去的星降之夜。当然，我们忘不了，还有两个男人在讨论如何排演一幕戏剧，争得面红耳赤。一对夫妻和一个老头坐在一起闲聊，没想到，老头在洗手间，偷偷给那位少妇电话，诉说如何倾情于她，说忘不了她美丽的肌肤，并约她在哪见面。她只是接听，让旁边的丈夫感觉她在跟女友通话。老头返回坐位，好像没发生什么，但看得出他与那位年轻女性的异样表情。

这个世界上，人生幽幽不尽，难以尽数。没有谁是真正轻松的，快乐都是表象，幸福都只是过眼云烟。很多光鲜都是装出来的。中产阶级的生活，往往沉醉于自我的意淫、乏味与无力的想象之中。单说笑脸盈盈的老板娘弗罗拉，餐厅老者特梅特向她倾诉衷肠，疲惫不堪的她只得尽力安抚，她说明天就要去柏林远行，这将是她在餐厅的最后一夜。弗罗拉还要为妹妹搞一场庆生晚会。侄女及同学们齐聚一堂，热闹非常。有谁知道，刚才姐妹俩还吵得不可开交。

看来只有那一家日本人纯粹是来凑热闹的。他们观察着西方人这看似喜乐的场景。妻子默默地吃着饭，儿子打着电玩，丈夫拿着“立拍得”不停地拍照。男孩出来时，看着星星的天空，立即幻化成日式卡通的飞天想象。

导演不厌其烦又在如此紧密逼仄的场境下布局，可谓煞费苦心，处处又有条不紊。每个人物代表各自的人生，活灵活现，又让人无比逗乐。这就是他们人生的夜宴，但决不是最后一顿晚餐。

人生就是由无数个这样的晚餐构成。这是一个真正的星降之夜，一个让人活色生香的星降之夜。星星让我们的人生有了方向感，有了回味不尽的可能。正如那位哲学教授说过的，谁都可以在夜空拥有自己的星星。实际上，他是想说，我们不能独占这灿烂的星空。每个人的头顶有一颗亮晶晶的星星，也许就足够了。

2017、8、24

（2024.8.16首发于公微“经典光影手册”）